郭叔在兒子身上花了幾百萬，讓他出去留學，但他覺得兒子的思想不獨立，人格也不完整。加上現(xiàn)在他們之間完全無法溝通，孩子微信把他拉黑了，不接他電話。只有在需要錢的時候，兒子會通過他媽媽，也就是郭叔的前妻找他。

我讀大學的時候，他們從湖北到東莞打拼，擠在一個小屋子里面。為了讓我過得好一點，她很努力地存錢。那頓飯我們吃了三個多小時，她講這些故事時，我們倆就一直哭。

那天我聽完郭叔的經歷后，尤其是他當時背著一坨被子，帶著500塊錢來到深圳，在辦公室睡了兩年，心情又非常壓抑。他做了很多年會計之后，才開始成立自己的公司。我覺得我的痛苦好像瞬間變淡了，有一種在別人的經歷跟命運里面看到一絲希望的感覺。

在和母親的一次聊天中，29歲的成曦偶然發(fā)現(xiàn)了為老人代寫回憶錄的機會,并很快開始行動。今年辭職之前，成曦在房地產企業(yè)待了六年，一路從策劃做到新媒體營銷負責人。剛出來自己創(chuàng)業(yè)時，她想做一個地產類的新媒體，但后來由于沒有拿到投資而告終。

直到現(xiàn)在，我才開始了解我爸爸，也更了解我自己。他也想通過我這個端口，一點點把家人對他的誤解消除。如果我把他的人生經歷寫成回憶錄，對他和對我都很有意義吧。

高考選專業(yè)時，不是有個口號說學好數理化，走遍天下都不怕，我就選了理科。雖然我大學學的是環(huán)境工程專業(yè)，但我從小就非常喜歡寫作，我的日記一直寫到高中。

但是這次跟他聊完后，我開始理解他為什么會這樣?，F(xiàn)在我反而覺得，他太憋屈了，好像家里所有人都在對抗他。像我姨媽甚至不理解，我為什么要去跟我爸那樣的人吃飯。但我跟他相處起來時，我們的頻率還挺一致的，也很和諧。

后來他順利考上了大學，畢業(yè)后當了老師。一路順風順水的，但他覺得從小到大走得太順利，導致他后面事業(yè)受挫時沒有太強的抵抗能力。

現(xiàn)在我慢慢覺得，在世俗人的眼里，我爸雖然沒有什么成就，在我們整個家族的排位靠后，但其實他從小就為家里付出了很多，包括他當老師那兩年，90%的工資都寄給家里用。

當時我靈光一閃，有種很想把她說的都寫下來的沖動。更巧的是，跟我媽聊完之后，我在刷小紅書時，正好刷到一篇“我寫老人回憶錄，月入3萬”的帖子。

他雖然沒有錢，但是他的生命很豐富。他可以一個多月待在家里不出門，每天都在研究焊接技術，如何給鬧鐘做一個可以循環(huán)利用的電池，電池可以外插電的。每次失敗，他就在網上查詢原因，還想找專業(yè)的人請教。

不上班后，他終于有時間和心力，通過文字一點點敲破這間封閉的房子。他讓我想到，一個人在年老的時候，眾多事情徐徐落下帷幕，我們終于可以在某個無人知曉的夜晚，通過文字解開心中的困惑，冰釋前嫌。這可能也是我寫老人回憶錄的意義吧。

和郭叔第一次聊完回家的路上，我不禁想到我自己，正處在一個糟糕的時期。我在2016年的時候生下了小孩，但在2020年離婚了，之后我獨自養(yǎng)娃。

每天在家，我全身的觸角像都伸了出來。比如我寫作業(yè)時，我的后臺會運行一套程序，監(jiān)測著他們兩個人的動態(tài)，有沒有吵架。因為那時候我爸工作不好，又一直被我媽打壓，所以他脾氣很不好。我完全不敢惹他。

我就打斷他說，我們還是回到你的童年吧。這次我們從上午11點一直聊到下午7點，我女兒放學回來后，他才走了。在跟我爸聊的時候，我仿佛追溯到了我身上的很多特質。

中年時期，他的職業(yè)是工程師，壓抑自己對文藝的熱愛，拼命賺錢，這樣的痛苦他無人訴說。這樣就好像在一間密不透風的房子里，他出不去，別人也進不來。

現(xiàn)在孩子大了，我也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情。今年9月份時，我嘗試過做房地產的自媒體，買好相機等設備后，一個合伙人和投資人到我家里開會。出現(xiàn)一件奇怪的事情。在我泡茶時，摔破了一個茶杯蓋子。我又換了一個，準備上桌時，結果又打破了。

郭叔今年65歲，他很急切地想找人寫回憶錄。前段時間他生了場大病，在生死之間徘徊過。其實他已經步入了人生的晚年。就像燈光熄滅，每一粒微塵都緩緩降落，尋找自己的角落。

他跟一個朋友在路邊吃燒烤，有人發(fā)給他一張房地產的傳單。他看了眼傳單，正好跟朋友都喝醉了，倆人暈乎乎的，一拍即合，決定盤下一些寫字樓，開始創(chuàng)業(yè)。最后，他帶動整個家族從湖北遷徙到廣東，成為家族里最有聲望和影響力的人。

我知道他有很多藝術特長。他畫畫很厲害，也寫得一手好書法。他剛工作時就買了一套老式相機，喜歡拍照和洗照片，應該算得上是文藝青年。但我媽認為他天天搞這些亂七八糟的，完全是在浪費時間。因此小時候的我也這么認為。

雖然我們采訪的幾位作者都在為老人寫回憶錄，但在成曦的故事里，除了謀生，傾聽老人的講述之外，她同時也完成了自己的人生課題——如何處理家庭、親子關系？怎么跟疏離的父親相處？如何進行自我探索與自我和解？

有的父母和子女間沒有辦法深入地交流，可能不是這兩個人的問題，可能是時代的問題。郭叔所在的時代，他的人生經歷是找一份正常的工作，在職場積累到一些資源和人脈后，再出來做投資創(chuàng)業(yè)?，F(xiàn)在他兒子也想做投資，他雖然有郭叔給的錢，但是他沒有技術和渠道。

前不久還有一個玩文玩的北京大爺聯(lián)系我，我很想知道他為什么想寫回憶錄。他告訴我，他的事業(yè)算得上成功，很想把自己打拼的經歷寫出來，留給自己和家人。

有很多相對成功的中小企業(yè)主可能寫出來是想去炫耀的，發(fā)給他上下游的合作方，告訴他們我有多厲害，或者想在家族里分享。還有一種需求是像郭叔那樣，為了跟孩子建立聯(lián)系。

不過他比我更看得開。我爸現(xiàn)在有養(yǎng)老金，一個月3000塊錢，他只花500，好像一點物欲都沒有，每天只鉆進自己喜歡的那一小片天地里。

童年時期，他無比厭惡家里兄弟姐妹之間的是是非非。于是在大家都在門口乘涼玩耍的時候，他一個人躲在悶熱的屋子里，裹著蚊帳看書學習，一心想要逃離自己的家庭，拼命讀書，報考了一所離家最遠的大學。

我打算和郭叔再聊上五六次。我會先發(fā)給他一些問題，因為有時候聊著聊著，他會聊到很遠，我又不忍心把他拉回來。中老年人的傾訴欲望很強，他們需要被看到。

為了避免挨打，他會在家里到處找事情做。家里的墻以前是用牛糞，再加上一些泥巴，混合起來糊在墻上，看上去臟臟亂亂的。他會再用報紙把整個墻面都糊一遍。

一些像成曦一樣的年輕人加入了為老人寫回憶錄的行列。幾位受訪的老人回憶錄寫手發(fā)現(xiàn)，老年人愿意找人代寫回憶錄，原因不盡相同。對于有成就的人來說，一方面是為了在朋友間炫耀，一方面是為了家族傳承；對一些經歷曲折豐富的人來說，則是為了回顧跌宕的一生。

我想，這不就是我想做的事情嗎？于是我把這個人主頁所有的內容看了一遍，然后迅速約他在廣州見了面。我想知道這個行業(yè)是怎么做的，客戶需求量是什么等等。我列了20多個問題，還做了個思維導圖，都是關于寫老人回憶錄，我能想到的和我想了解的東西。

當時我很尷尬，酒店里所有人都盯著我們這桌。我說趕緊走吧。他們只要提到以前的事情，就像翻土一樣全部翻出來，接著陷入到無盡的壞情緒中，完全沒有辦法化開。

那一刻我突然覺得，原來我媽很不容易。最后她還是走過來了，一路把我培養(yǎng)起來。聽她講述后，我好像得到非常多的生命力量，覺得我現(xiàn)在的經歷也不算什么。

我聽他講，由于他年輕時創(chuàng)業(yè)打拼，在深圳不停地搬家，幼小的兒子跟著他一起過顛沛流離的生活。他希望我能把反復搬家的背景和原因寫出來，告訴兒子，他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這么做。讓他兒子誤會的地方，他想非常詳細地表達出來。

這件事情對他的打擊非常大。他覺得我媽沒有全力幫他爭取。因為她覺得兩個人在同一個企業(yè)不太好，就沒太用力推進這件事。那是在1990年。

他們是經人介紹在一起的，我媽那時已經26歲了，周遭環(huán)境迫使她接受了沒有愛情的婚姻。快結婚時，他們去置辦家具，路上兩人都離得遠遠的，各走各的路。

當我正陷入失落時，有一天中午在家跟我媽吃飯，她擔心我因為沒有工作心情不好，陪我聊天。她講起她的從前，剛結婚的時候，跟我爸的感情不好，那時候過得很難。生下我之后，我爸的工作不穩(wěn)定，她就一個人帶著我，覺得非常無助。

現(xiàn)在我完全不這么覺得了，有時候我會在自己身上尋找像他的印記。他也喜歡寫東西，會在看完《十三邀》、《圓桌派》這些節(jié)目后寫一些感想之類的。

我記得以前他們也常年不講話。每隔兩三個月，他們就會大吵一架，吵完可能三個月或半年都不講話。我以前很想趕緊逃離，不想回家，但又覺得我媽很可憐，很怕她被我爸欺負，就想趕緊回家看一下。

不過在這個老人身上，我同樣看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孤獨感。他的童年、少年、中年都因為自己對家庭環(huán)境、社會環(huán)境和工作環(huán)境的不滿，不斷地獨自逃離。他覺得沒有人能懂他，又希望有人能懂他。

他跟我講，小時候家里的衣服全是他洗，他也非常樂意洗。有一天他有事就沒洗。奶奶讓四叔去洗，四叔就氣鼓鼓的。奶奶當時坐在家門口，四叔從家走向河邊的路上，每走兩步就把木桶往地上瘋狂地一砸，再轉過頭來看到奶奶的眼神，又拎起桶來走兩步。我爸也在一旁觀察這一切。他跟我講的時候，還一邊表演給我看。

第一次采訪郭叔的兩個多小時里，我完全沉浸在他跌宕起伏的命運里，情緒隨著他的生活經歷百轉千回，幾次落淚，用完了整整一盒紙巾。雖然我是那個聽故事的人，但他需要一層層揭開自己的過去，有時像拿刀刺向自己。

我爸從來不會施加給我他的意見。前不久我寫了一個轉行的心路歷程的腳本，想給他看一下，他說你不要發(fā)給我，你們年輕人的想法跟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完全不一樣，我給你一些亂七八糟的建議，反而把你帶偏了。

他們之間要和解估計很難了，性格要改變很難。比如幫我?guī)Ш⒆?，我爸不愛嘮叨，讓她自由發(fā)展，只有在涉及到生命安全的時候，才會提醒一下她，充分尊重她人格的自由度，但我媽媽的嘴巴沒有辦法停著，不停地說你去把鞋穿上，你要讀英語，你要干嘛干嘛。

他家里一共有5個孩子，他排在第三。他小時候被父母打得最少，因為他特別有眼力見兒。他的弟弟，就是我四叔，挨打最多。但后來他也是事業(yè)上最成功的一個。我爸就在想，為什么會這樣？

教了兩年書后，他辭職進了國企，發(fā)展得也不錯。工作沒多久，他想進我媽的企業(yè)上班。因為她所在的廠待遇更好一些，正好這家企業(yè)又想要他，他以為已成定局，便離開了之前的國企。但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，結果沒搞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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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媽離婚之后，我跟我媽住在一起。他們倆現(xiàn)在見面完全不講話。前年有一次我?guī)麄兂鋈ズ仍绮瑁瑑蓚€人又因為提到以前的事情大吵起來。我媽覺得我爸耽誤了她一輩子，他也沒有為這個家付出很多。我爸覺得我媽沒有一刻是理解他的。

寫回憶錄這件事情于這些老人有意義，對我而言也有特殊的意義。見到郭叔時，我誠實地告訴他，我現(xiàn)在是失業(yè)的狀態(tài)，非常迷茫，因為嘗試了很多方向都不行。

我的父母是在我拿結婚證的那天，拿的離婚證。在這之前，他們已經忍耐彼此很多年，早就想要分開了。但是我媽媽很怕單親家庭的孩子嫁不好，把我從一個完整的家庭交出去之后，她才能和我爸分開。

但是在他打拼事業(yè)的過程中，和兒子也離得越來越遠。他跟我講，他和第一任妻子離婚后，又結了兩次婚。除了沒能給兒子安穩(wěn)的家庭環(huán)境，他以前創(chuàng)業(yè)，也沒有時間照顧孩子，只能把孩子放在爺爺奶奶家。孩子12歲了，還是老人喂飯吃，所以他現(xiàn)在二十多歲還無法獨自生活。

這是在寫老人回憶錄之外，穿透生命背后，無論衰老與否，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。因為做了這個工作，成曦更有意識地去反思和解開這些問題。

他穿了一件迪卡儂的POLO衫，背板挺得很直。他的頭發(fā)根部是白色的，但是上面被他染得黑油油的。像噴了發(fā)膠，所有頭發(fā)硬挺挺地往后梳著。能看出來，他把頭發(fā)保養(yǎng)得很好，沒有禿頭，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精神。

不過他只要聊到我媽，他會變得很激動，整個人就像要爆炸似的，突然站起來，把桌子一拍，往陽臺那里沖過去。然后點燃一根煙，等冷靜下來之后，他才跑進來。

成曦記錄的老人里，有日漸衰老、渴望被子女理解的商人，也有久臥病榻、不被看見的工人。在和幾位老人交談之后，她發(fā)現(xiàn)，他們都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孤獨感和傾訴欲。這種體會也激發(fā)她重新去了解曾經關系疏離的父親，以及為他寫下回憶錄。

所以郭叔覺得兒子應該先找一份工作，等積累到一些人脈，再出來單做。但他兒子就想自己去琢磨出一條路來。加上他兒子去日本留學，見識到了更多，有外部的視角，非常抵觸他爸的這一套說辭。他們兩個人交流起來就會有矛盾和對立。

我有想到一些線下的渠道。在廣東這邊，老人們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習慣，他們會早上7點就去喝早茶。你會發(fā)現(xiàn)在那種比較老的早茶店，7點的時候就已經滿座了。他們會喝到10點或11點。

這是我第一次聽我爸詳細講到他的童年。那時候他在學校是大隊長，成績很好。所有同學跟老師把他架到了一個非常高的位置。我知道有幾個他小學時的朋友很尊敬他。但他說，如今他跟朋友們的差距很大，朋友們都比他富有，過得比他好。